她對愛情的期許太過幹凈，而饑不擇食後猛地發現，自己在泥水裏捧出已是臟汙的真心。

午後蟬鳴喧響，歐靜荷坐在空調下盯著菜單發呆。卸載了晝夜後她已經指揮員工重新布局了院子和一樓的桌凳，還清理了頂燈和招牌，閑下來之後心是空的。收銀臺下藏著她無精打采地買來的幾件衣服，是她心不在焉地刷高遠的副卡買來的。和鄭擇演劃清界限的第一方式，是用丈夫的卡消費。畢竟她還是個結了婚的女人，就算已經生靈塗炭，畢竟還算是她可以依靠的港灣。盡管那幾件衣服根本不合適，尺碼斷貨顏色也稀奇古怪，她買單全憑賭氣。

劃清界限的第二種方式，把手機裏所有的備胎都撿回來，每個都說上一句“我想你了”。最不屑於吃回頭草，從小到大不感興趣的男人從來都不會放在眼裏，如今她放低了姿態，回覆的人的確不少，而光是看著就令她厭倦——拖家帶口還尋找情感寄托的，單身太久等待邂逅的，對戀愛沒什麽興趣卻不討厭荷姐為人的，都紛紛回覆。而荷姐光是想想鄭擇演發呆時木訥的神情和認真起來鉆牛角尖的樣子，就覺得胸口發麻。而這樣的人把繩子捆到自己身上，在戀愛裏羞辱過自己又說愛她，歐靜荷只覺得這是個噩夢。

她對愛情的期許太過幹凈，而饑不擇食後猛地發現，自己在泥水裏捧出也是臟汙的真心。鄭擇演癡迷縱火後的灰燼，卻突然下決心把自己從腐爛的泥塘裏拉出來。他們彼此，誰配得上誰，自己配得上這樣的愛人嗎？

高遠突然來了信息：“你竟然肯刷我的副卡，真意外。”

“我花我自己老公的錢怎麽了，不行？”歐靜荷立刻在海淘網站上找到了包，又刷了高遠的副卡：“我還沒有買夠。”

“怎麽，有心事？”

“就是太久沒有買東西了。”

“歐靜荷，你走路先邁哪條腿，吃飯能吃幾碗飯，擡起頭腦子裏想什麽我心裏清清楚楚。上次你這樣刷我的卡還是六年前，那會兒我們剛剛結婚。突然在你嘴裏說出‘老公’二字，不是刻意諂媚就是心裏有鬼。”

她和高遠這一屏幕的對話，字數竟然超過了一年加在一起的對話總和，毛骨悚然。這個時候她非常想打開晝夜去看看和匿名用戶的聊天，對話裏沒有提到一個“愛”字，卻每每讓她心潮澎湃。竟然腦子一熱把app卸掉，希望下載之後數據還在。等真的打開app store搜索“晝夜”，app已經搜索不到了。沒有打錯字，也沒有網絡連接失敗，也不是手機出了問題，就是這個app消失在了搜索欄。

她著急地給簡兆文發信息：“晝夜怎麽下載不到了？”

“被舉報了。”

“數據呢？還在不在？”

簡兆文沒有回覆。歐靜荷心裏一陣陣地悔恨，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店裏走來走去，臉上有點癢——眼淚竟然直接滾落下來。為什麽要卸載App？自己是不是瘋了？

高遠的信息又來了：“今天要和幾個局裏的人吃飯，家屬局。他們的太太也會來，記得穿得端莊一點，地址我發給你。”

飯局在延安西路下面的一家小公館，私密清靜，包廂進去還有屏風，雕欄玉砌。歐靜荷穿了一條裸色的裙子，坐定時看到了對面的女人，臉型偏方，眼角有些許皺紋，耳朵上戴著低調又昂貴的祖母綠耳環，不卑不亢。靠在椅背看對面，國窖1573擺在面前正好擋住了她的丈夫，歐靜荷就把酒瓶擺在自己面前，只悄悄打量那個女人。男人之間不急著談正事，只放緩了等待時機，索性聊起上海的教育，讀書難，擇校難，父母也難。夫人說起自己兒子時驕傲的表情讓她羨慕不已，歐靜荷試著問下去，高傲得不願把自己放在眼裏的夫人突然打開了話匣，兒子進了四大名校之一，她正在認真規劃將來出國讀書選哪個國家。高遠異常滿意。

女人之間熟絡，酒喝得就更加暢快了。歐靜荷似乎和這位局長夫人特別投緣，喜歡聽孩子成長的故事，連孩子從小的幼稚的愛，冒出的細微自私和青春期的早戀，她也一字都不落地聽進去。本來還需要打開話題的餐桌，一下子因為妻子的活躍被掩蓋了主題。高遠和局長連連喝酒：“你看，我老婆想要小孩到什麽程度，我實在是太忙了。”

“男人嘛，也就幾分鐘的事情，要抽出時間。”

“事業拓展需要疏通啊。局長如果對我今年的項目感興趣，報批速度快一點，我就有時間生孩子了，看在我老婆的面子也得賞臉，你說是不是？”

衰老的男人意氣風發，女人隔著酒桌的眼神也難得投緣。兩個物種在一起聊的是不同話題，此行似乎都達到了目的。

唯獨歐靜荷找不到方向。

“如果真的喜歡孩子，考慮一下年底去美國看看。挑一個和我們像的孩子不算難。”鉆進車裏的高遠說話也帶有酒意。

“挑”像是在菜市場買白菜。歐靜荷裝睡著，並不想理他。

“難得在車裏就我們兩個人，也要說點真心話。歐靜荷，你知道我為什麽娶你嗎？”

“你也知道我前妻不是普通人，上市公司老總的女兒，手裏握著實實在在的資源，提供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幫助，後來我發現，就算我是個男人，和她也不算對等，兩家帶著資產組建在一起，為了保全自己也會各自保留，拉鋸了兩年之後，我的客戶都被她挖走了。找個普普通通的生孩子聽話乖巧，我也不是找不到，甚至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成年人的感情培養起來土壤太薄，我又不在家裏，女人看到的都是我的錢，我看到的除了她的年輕就是淺薄。但是你不一樣，我只要想起你，就能想起自己在十三四歲時湧動的荷爾蒙。想起為了你扛著自行車坐渡輪再下車，就為了看你演一出話劇。”

“你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不用再講一次。”

“還是沒有學會怎麽去做一個富豪的妻子，安分守己有自知之明，你到現在都沒做到。”

歐靜荷突然笑了：“你算哪門子‘富豪’？”

高遠也不生氣，談好了審批進度也心情不錯：“靜荷，我還是要提醒你一次，不要總是惦記著真愛至上。到我們這個年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我也可以遇到很多年輕的臉飽滿得像氣球一樣的女孩，挖空了心思就想在我身上換點東西，睡了覺能得多少，生了孩子又能分到多少，她們覺得同樣都是用，給年輕男孩用了換來結婚也是一地雞毛，把孩子養大再伺候男人到老，愛情走進結婚就是騙局。就像你和我結婚之前也有個外地的男朋友，為了上海戶口和你在一起，你父母覺得他外地人，看上你們家拆遷是個吃絕戶，而他知道你住弄堂裏沒錢，也酸得很，沒結婚就和你算計每天雞毛蒜皮，看對方不順眼，你敢說嫁給我不是因為錢。但是這些東西，也不要怪大家出發點不好，經濟壓力下誰的動機都不單純，愛情都是手段，這不是人的錯，這是大城市年輕人的現實宿命。”

“沒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單純一點也不錯，小富即安，要得不多，日子也能過。”

“你是心氣高的人，不可能不懂。現在離開我你活得不會多舒服，而且我愛你，這還不夠嗎。”

“這不是愛，是控制。五年了把我放在花瓶裏水都沒有想著澆，如果真的要說愛我，不要等到了懸崖邊緣才想著挽回。”

“粉身碎骨就是你的性格。沒關系，打碎了留在我身邊也可以，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停車，我自己回家。”

“這是高架，打車都打不到。你喝多了，說了不讓你喝這麽多酒你又不聽。”

“閉嘴！”歐靜荷歇斯底裏地敲著車門車窗：“你現在多說一句話，我就跳車你信不信。”

高遠笑了，完全不阻攔他，還朝反方向挪遠，對司機說：“開車穩一點。”

回到家後，她第一件事是把鄭擇演從黑名單裏放出來，重新發了信息。把自己鎖在臥室裏。北臥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擺放佛龕和風水水晶的房間——婆婆剛離開，她就把這些東西扔進了垃圾桶。她認認真真洗了個澡把酒氣洗幹凈，摔進被窩裏等鄭擇演的回覆。鄭擇演安安靜靜，像是這個賬號許久沒有登錄。她認真地查看了朋友圈和頭像，什麽都沒有變化，鄭擇演公私分明，朋友圈分享的都是業界信息和金融動向。她的信息那麽心急：“你怎麽不說話？不是說愛我嗎？”

對方像是消失。酒精讓歐靜荷昏沈又睡不著，喝掉了一瓶白酒，整個人像在暈船。她又急著發過去：“我喝掉一瓶國窖1573，滿腦子想的都是你，但我又怎麽敢，實在不行，和我做回普通朋友，就不必在乎對方骯臟，怎麽樣？”

世界上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歐靜荷昏昏沈沈打開手機，想念晝夜暗黑色的夜間模式，想念著鄭擇演在夜面不停發來的信息。眼前像在落雪，水霧像聚成冰，她找了一張深灰色的圖片換了聊天背景，把頁面偽裝成晝夜的樣式，對著鄭擇演的微信開始唱歌，唱的是鄭擇演在夜面提起的《PG家長指引》。

“你要陪住我你要陪住我

你要陪住我我怕發惡夢

被夢魘壓著身哭不出聲音

眼看有意外要發生

你要陪住我你要陪住我

你要陪住我我怕我有病

望著支探熱針燒得這麽滾

卻欠缺你為我擔心

很少人知道

很多人有心將愛侶變成至親

……

危險期無窮誰都不相信

是終生得寵我不分輕重

只想給你好好的哄”

斷斷續續地唱，想起歌詞就唱幾句，又想起來就繼續……等整首歌真的唱完，整個屏幕都是她的語音信息。她等不到回覆，歌唱完了，恍惚中自己還在晝夜的頁面裏，半滿意半失落地睡著，等天亮了看到自己荒唐的語音，又聽到自己昏迷了一般的聲音，撤回已經來不及了，對方也沒有回覆，像是故意忽略。意識清醒的她一邊揉太陽穴一邊發消息：“昨天喝多了，你忘了吧。”

對方幾乎是秒回：“如果一開始也不打算認，就索性連發都不要發。”

原來他只是躲藏在暗處卻什麽都知道。歐靜荷喜出望外：“見面嗎？”

“不是說好了不再見面？不要出爾反爾，把心袒露出來又贖回，玩弄我很有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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